乖孩子的困境 — 電影《冬日終年》訴說的家人關係
有人說過你「很乖」嗎?這聽起來像是「讚美」,但你知道,有時候,你真的希望自己能夠「不乖」一點。
電影《冬日終年》(A Year Ago in Winter, 2008)一開始,一個十九歲的孩子過世了,母親委託專門畫往生者的一位畫家馬克思畫她孩子的肖像,作為紀念。故事,是藉由馬克思要完成這幅畫作與這家人的互動展開。
這個家庭很特別。媽媽是一位精明幹練的室內裝置設計師,爸爸是生物學的權威專家,姊姊莉莉就讀藝術大學,主修舞蹈,喜歡唱歌和音樂。弟弟阿歷克不論是個性特質、學業表現或者課外活動,都十分優異,是個好孩子,也是個萬人迷。
觀眾剛開始會以為阿歷克是因為意外過世,慢慢會發現每個人都不想談。原來阿歷克是自殺身亡。忙碌有成的父母,可能無暇陪伴孩子成長。也可能因為優秀父母的光環帶來過高的期望與壓力。但這就是阿歷克自殺的原因嗎?
手足之愛與競爭
莉莉稱弟弟是她的頭號粉絲。她比較叛逆,母女關係不好。每次跟媽媽吵架的時候很憤怒,阿歷克會在媽媽背後做火雞的動作逗姊姊笑。有次姊姊在學校有唱歌表演,阿歷克進入會場的時候還是裝火雞模樣逗笑,但莉莉一上台,阿歷克專心錄音,一直低頭沒有看姊姊(應該是怕她會笑場)。錄完表演,阿歷克最後在錄音檔案裡面說:「莉莉表演得太棒了!」姐弟情深真是令人動容。
阿歷克過世之後,媽媽長時間待在他的房間,睹物思人。阿歷克臥房有好多他得獎的獎盃獎狀。牆上還有一張斗大的勵志語錄寫著:Second best is the first loser. 這是不是也在暗示,阿歷克爭取榮譽、追求卓越的背後是因為「不想輸」。萬一有一天失敗了,或不再是第一,該如何面對呢?
當父母都偏愛弟弟(阿歷克各方面都比較優秀),姊姊心裡一定不好受,這也會讓姊弟之間的關係複雜微妙。一方面父母都忙的時候,兩人相互陪伴。但另一方面,姊姊得不到父母的注意力和關愛,便可能會與弟弟產生競爭與衝突的心理狀態。
(不願)面對失去
這一家人,如何面對失去阿歷克呢?爸爸建議搬家,免得媽媽老是待在阿歷克房間,走不出這個傷痛。其實爸爸自己也沒有真正面對,只是想藉由幫助媽媽轉移注意力,自己就不用面對喪子之痛。但媽媽沒有接受這個搬家提議。畢竟,那個房間是擁有阿歷克最多記憶的地方。
起初媽媽委託畫作時跟馬克思說,阿歷克是死於打獵的意外。顯然她仍處於否認的階段,無法接受愛子自殺的事實。媽媽的日常變成打電話叮嚀莉莉,不要太晚起床,要買冬天的外套,趕快去做這個,不要做那個。想當然耳,母女關係不會更好。媽媽似乎覺得這是她唯一能夠「掌控」的關係,即便都是不愉快地結束談話。
莉莉也深受弟弟過世的打擊。原本擔任公演舞蹈的女主角,卻因為生活混亂,失去紀律,排演經常遲到,演出也無法專心投入,後來更遭到舞團老師換角。莉莉選擇放縱情慾來麻痺自己,與一位建築師阿爾多發生關係。為了性而性並沒有讓她開心,她甚至受到阿爾多的怒斥、驅逐。
這家人沒有能力去處理這個傷痛,但馬克思透過畫作上一個又一個筆觸,逐漸療癒每個受傷的心靈。
鏡頭世界VS. 畫家心靈之眼
馬克思為了符合委託者的需求,捕捉肖像主角的神情,參考了許多阿歷克的照片和影片。他甚至要求面談和訪問莉莉,想要從她口中更多了解她的弟弟。也到學校去拍莉莉和一位同學彈鋼琴的照片,藉此思考該如何在畫作上構圖。
莉莉曾問馬克思:「那些照片和影片不夠嗎?」馬克思解釋,相機的眼和心靈的眼不同,他需要親自觀察。相機之眼是看見拍照者主觀想揭露的訊息。但眼神無法隱藏的訊息,豐富而充滿情感,要用畫家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
馬克思畫好的第一張作品,是阿歷克在鋼琴旁,眼神充滿愛意地凝視彈鋼琴的莉莉。畫家在這張畫作裡中呈現了畫中人的心情嗎?還是畫家自己的詮釋?有沒有可能,馬克思更加敏銳捕捉了最真實的情感,那是家人之間最難以了解和跨越的鴻溝。
真相可能不只一個
有一張照片,是阿歷克對著鏡頭微笑。馬克思說,阿歷克一定很喜歡幫他拍照的人。為此,莉莉決定去一趟學校,想找阿歷克的室友詢問細節。室友坦承那張照片為他所攝,但他並不是男同性戀。拍照當時阿歷克正與他分享莉莉的事情,因為想到姊姊,阿歷克的表情充滿愛和喜悅。
觀眾突然明白,所謂的「禁忌之愛」不是在說同志之愛,而是弟戀姊之愛。
莉莉一直都不知道,還是不敢說?後來媽媽聊到他們小時候,說到「阿歷克很黏人,小時候總愛跟著你。」並指著一張姐弟兩人的合照說,「但你不給他牽手」。是不是這愛戀的情愫,一直深深隱藏在阿歷克心中,無法向家人訴說?
「不要再去找(阿歷克自殺)原因,因為可能不只一個。」馬克思不希望莉莉被罪惡感囚禁。人生有許多情境,真的很難參透糾結複雜的情感。並不是努力、花時間梳理,就能解開。有時候,與「不確定」共處,比答案本身還重要。但執著於單一、明確的答案往往將我們鎖在幽暗。
馬克思決定重新另畫一張。第二張畫作呈現「畫中畫」的意境。畫中的阿歷克被框在一個肖像框中,淺淺微笑,莉莉手伏在鋼琴前,眼神明亮。畫中鋼琴琴面黑漆透亮,映照了姐弟二人的神情。彷彿另一種真實存在於藝術作品中,連結過去的痛苦,同時通往療癒的未來。
最親近的家人,最遙遠的距離
「我們家就像是腳踏船,表面上和諧驅動前進,但水面下每個人都很辛苦,很累。」
莉莉對畫家馬克思說。
比起父母,馬克思是唯一真正傾聽、在意,並對莉莉的感受有興趣的人。家人之間,總是自以為了解就輕易下判斷,失去好奇和探索的心。(Family members are usually more judumental than curious.)
莉莉心中的秘密,沒有人能夠與之分擔、解憂。而阿歷克心中的秘密,竟只能以選擇死亡來解脫。
電影有一段莉莉的奮力獨舞,用盡所有力氣像是在發洩憤怒與愧疚的情緒。另外一幕則是母親獨自走向阿歷克自殺的森林,撫摸著樹幹,親吻著落葉,掩不住淚水地狂哭。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釋放悲傷、痛苦情緒的出口。如此,才能走過失去,重新生活。
電影最終,莉莉望著冬日夜空剛飄落的雪花,大聲喊著:「我們現在不廢話,好吧,我接受道歉。」
自殺的人不再痛苦,但痛苦繼續折磨活著的人,永無止盡啃噬靈魂。莉莉堅定地說出與弟弟和好的話,決定勇敢和解,面對失去,擁抱未來。
乖小孩的困境
「乖」代表的是符合標準(答案),達到期望。但殘酷的是,真實人生裡面未必事事都有標準答案。孝順沒有標準答案,工作與成功沒有標準答案,人際關係沒有標準答案。壞事發生在好人身上,用功得不到好成績,都沒有標準答案。愛情裡沒有標準答案。你愛的人不愛你,愛你的人你不愛,你愛上不該愛的人……
一旦成為乖小孩,那些沒有標準答案的事情,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著我們。
不乖,不是世界末日
侯文詠在《不乖,比標準答案更重要的事》一書中提到,給予「不乖」的機會,正是對事物真正認識,必須經歷的探索與嘗試錯誤的過程。
教育體制下的勝利組透過小考、週考、段考、模擬考、學測指考等不斷練習,達到精熟,取得高分。但在真實人生中,我們鮮少給孩子機會去嘗試犯錯,去失敗和調整。「標準答案」的訓練,沒有留下容錯的空間。捨不得孩子犯錯,可能會讓跌倒(學到教訓和經驗)的時間往後延遲,之後為了彌補錯誤所要付出的代價更高。
電影中的阿歷克「很乖」。然而,要不斷達到家人、朋友和社會期待,內心可能非常痛苦。萬一有一天不再優秀,不再「聽話」,無法達到眾人期望,是不是就會失去愛?但他的生命價值,不該是別人的認同來決定。生命本身就有珍貴無比的價值。他自殺的真相,是因為自我期許過高?父母給的壓力太大?還是不該愛戀姊姊?我們不得而知。但如果他允許自己「不乖」,可能犯錯,或許他會看見「裂縫中的光」。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 — Leonard Cohen
[後記] 無意間發現,國片《陽光普照》(導演鍾孟宏2019年的作品)也是處理類似主題。該片獲得金馬獎十項入圍,榮獲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導演、最佳劇情長片和最佳剪輯五項大獎。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以下影評連結:有人得不到陽光照耀,有人找不到陰影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