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的力量(下) — 從電影《尋找新樂園》看想像的超越性
無關乎年齡 — — 你的赤子之心還在嗎?
最簡單的測試方法,可能是《小王子》裡面的那頂帽子。喔,不!是一隻蟒蛇吞了一頭大象。「那明明就是一頂帽子」,恐怕有人還是不服。
在《小王子》一書中剛開始,作者描述自己孤單的童年。並非沒有人照顧他,而是身邊的大人都不理解他的內心世界。沒有人看得懂他的畫作,因此他很早就放棄了「當畫家」這個夢想。他更覺得心很累的是,大人就只關心外表、數目和一切有用的物質。跟大人說什麼,他們都不會懂,還需要很多很多的解釋(最好有數字),才能說服他們。
直到,他遇見小王子。小王子不單是一眼看穿他的畫作(蛇吞象,不是帽子),更要求他畫一隻羊送給他。小王子對於作者畫的各版本的「羊」都不滿意。最後作者只好隨便畫了一個箱子,胡謅說:「你要的羊就在裡面。」沒想到小王子竟然欣然買單,還繼續勾勒著箱子裡的草要多少才夠小羊吃等細節。
之後小王子展開一段旅程,遇到形形色色各種人,玫瑰花、狐狸和蛇。作者在與小王子相遇相識的這段期間,體悟許多寶貴的人生課題,關於愛(「馴養」與建立關係),儀式與期待,友誼與失去,和其他真正重要的東西。
「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懂一個人,需要一點想像
一個過氣的劇作家,要如何能重新「圈粉」呢?
電影《尋找新樂園》中,劇作家詹姆斯.貝瑞先生(James Barrie由Johnny Depp所飾演)十分在意看戲觀眾的反應,在他的戲首映會時焦慮不安。他陷入信心危機,甚至逼迫場邊忙到沒時間看戲的工作人員,必須說他的戲很爛才肯罷休。
有一天詹姆斯到他慣常構思寫作的公園裡,巧遇了四個男孩與他們的母親席薇雅.戴維斯(Sylvia Davies由Kate Winslet所飾演)。在他坐著的長椅下躺著其中一名小男孩,假裝自己是被囚禁的犯人。最讓觀眾驚嘆的是,詹姆斯竟然可以跟麥可一搭一唱,完美演出,無縫接軌進入小孩的想像世界。
這一幕說明了創作者很重要的特質是具有想像力。詹姆斯更有對孩童的愛心與包容。換作一般大人,可能會說:「你這小屁孩躲在椅子下面幹嘛?給我出來!」
詹姆斯與戴維斯這家人相處融洽,漸漸成為這個家重要的朋友與精神支柱。有很多場景圍繞著他陪伴四個孩子玩耍時虛構創作的情節,可以說是經典故事《彼得潘》的雛形。
能夠遇見與自己「一起想像」的朋友,理解你的心靈世界,並非易事。詹姆斯的妻子瑪麗在意的是結交對自己地位有利的社交名流,對於丈夫充滿幻想、心中住個小男孩的模樣「保持距離」。儘管她在偷看丈夫日記後說,她也很想要跟他一起去夢幻島(Neverland),但那是一個她到不了的地方。
小男孩轉大人的契機
席薇雅的丈夫之前剛過世,其中一個孩子彼得因為父親離開而個性丕變,顯得鬱鬱寡歡。有一段對話,道出詹姆斯的心靈世界。
詹姆斯:彼得似乎想要快一點長大,他可能覺得大人不像小孩那樣容易受傷 — 當他們失去一個人。我在彼得這年紀,哥哥過世了,這幾乎毀了我母親。
席薇雅:我很遺憾。你可憐的媽媽,我無法想像失去一個孩子。
詹姆斯:好幾個月她都無法下床,也不肯吃飯。我用盡各種方式想讓她開心,但她只要我哥。有一天,我穿上哥哥的衣服走向她。
席薇雅:一定把你媽嚇壞了。
詹姆斯:我覺得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著我,那一刻「小男孩」詹姆斯就死了,我對自己說,他去了夢幻島。
席薇雅:在哪?
詹姆斯:那是個很棒的地方 — 以前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從不曾。
席薇雅:夢幻島長什麼模樣?
詹姆斯:有一天我會帶妳去。
童年遭逢家庭變故的孩子,通常很早熟。他們被剝奪原本屬於他們的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單純無邪。可能是家中其中一個孩子有重大問題,影響了全家人的正常生活;如電影《雙面誘惑》中的約瑟芬,她的妹妹罹患腦性麻痺,媽媽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照顧妹妹上;《海墘新路》導演半自傳的電影中,主角Sunny回憶童年時哥哥罹患精神疾病,引發家庭悲劇。也可能是家中有人死亡,家人埋藏傷痛,無法再次彼此連結,如《第三者》中的作家因為自己忙著與不倫戀中的愛人講電話,疏忽間接導致兒子在游泳池溺水而死,使他無法再面對自己與創作。
《尋找新樂園》中彼得的爸爸因病過世,讓他覺得大人口中說的(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之類)都是欺騙謊言。彼得被迫面對真實,失去爸爸,瞬間轉大人。既然遲早都要長大,早一點面對殘酷的現實,不好嗎?
「實際」才能生存沒有錯,一如每個家庭都要有一個比較能處理實務、扛起重責,解決問題的人。席薇雅的母親即是扮演這個角色:她在女婿過世後,經常到女兒家幫忙家務,包含張羅餐食、環境整潔,甚至連四個小孩的管教都想包辦。儘管有時候她似乎「撈過界」,但觀眾在了解席薇雅病重之後心裡明白,個性務實的人,也是一個破碎家庭能夠正常運作的經濟支撐。
那為什麼我們還需要詹姆斯帶孩子一起作夢,進入想像的世界呢?
「想像」的無用之用:超越現實的苦難
很多人小時候都喜歡玩「扮家家酒」的遊戲。可以天馬行空,可以胡言亂語,透過角色扮演把想像力創造的世界呈現出來。我們用心靈的眼「假裝」自己是那個想像世界中的角色,並重新設定(創作)、按照那個世界的「遊戲規則」產生對應的言行。這個過程中包含認知、理解、語言、創造,社交等能力的運作,甚至是融合過去的經驗,並賦予意義。
一個孩子的成長中,需要基本的溫飽,也需要無條件的愛與安全感。當我們從家庭中得到這些,會相信自己值得被愛,重要而有價值。但人生不會永遠一帆風順,停在無風無雨的階段。當暴風雨來襲,失去所愛所依,除了黑暗與痛苦,世界還剩下什麼?
為何有人可以從人生的打擊中走出來,而有人始終困在裡頭,找不到出口?
除非,我們找到意義。
愛因斯坦說,「我可以跟藝術家一樣,自由揮灑我的想像力。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知識是有限的,想像力卻可以囊括整個世界。」科學知識讓我們理解這個物理/物質世界,但它的有限性無法回答生命與死亡,失去與痛苦的問題。
美國詩人Emily Dickenson寫過一首詩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我願相信「希望」之鳥的羽翼就是「想像力」。而透過想像,我們能夠找到意義,帶我們飛越人生的苦難。
假裝 VS. 相信
在《尋找新樂園》中,我們看見劇作家詹姆斯貝瑞對於席薇雅一家人的幫助。但同時,認識她和四個孩子對他本身也有重要的意義。他被迫瞬間長大的遺憾(只能穿上已死哥哥的衣服來取得媽媽的注意力),充滿哀傷孤獨的童年和無法被理解的夢幻世界,在與這家人的友誼中獲得滿足。他不再是只能待在「想像而美好」世界中的作家(劇中有一幕,當他和妻子分別打開各自的房間時,他房門裡的世界是五彩繽紛的),而是能夠付出與接受愛,肩負責任照顧四個男孩的「男人」。
下面這段,是席薇雅重病倒下之後,不願意接受積極治療,與詹姆斯的一段對話。真正長大後的男人,知道「假裝」的界線在哪裡,也知道假裝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原文應該更真實)
J.M. Barrie: [discussing Sylvia’s reluctance to accept her illness] They can see it, you know. You can’t go on just pretending.
Sylvia Llewelyn Davies: Just pretending? You brought pretending into this family, James. You showed us we can change things by simply believing them to be different.
J.M. Barrie: A lot of things, Sylvia. Not everything.
Sylvia Llewelyn Davies: But the things that matter. We’ve pretended for some time now that you’re a part of this family, haven’t we? You’ve come to mean so much to us all that now, it doesn’t matter if it’s true. And even if it isn’t true, even if that can never be… I need to go on pretending… until the end… with you.
想像一下:我們到飯店用餐後,拿出一張便條紙,「假裝」它是鈔票來付帳。孩子不會覺得我們酷斃,店員會把我們轟出去,其他人認為我們瘋了。
然而,有時候醫生試過很多藥物都無用之後,會開一種安慰劑(Placebo),「假裝」那是藥幫助病人。那藥沒有真正的療效,但病人「相信」那個醫生開的處方有效,大多可能會產生頗為正面的效果。就像席薇雅說的,詹姆斯是否「真的」是家中的一份子已經不重要了。就算假裝也沒關係,因為他已經成功扮演了這個角色,發揮如家人一般的支持功能。
想像:始於假裝,終於相信
電影最後一幕很巧很美,也是很棒的總結。
Peter Llewelyn Davies: It’s just, I thought she’d always be here.
J.M. Barrie: So did I. But in fact, she is, because she’s on every page of your imagination. You’ll always have her there. Always.
Peter Llewelyn Davies: But why did she have to die?
J.M. Barrie: I don’t know, Peter. When I think of your mother, I will always remember how happy she looked, sitting there in the parlor watching a play about her family, about her boys that never grew up. She went to Neverland. And you can visit her any time you like if you just go there yourself.
Peter Llewelyn Davies: How?
J.M. Barrie: By believing, Peter. Just believe.
「假裝」是一個過程,「想像」也不是叫我們否定事實。人死不能復生,詹姆斯貝瑞沒有假裝自己知道所有苦難的答案,也沒有否定彼得的母親已經過世。但他說:「媽媽存在於你每一頁(書寫創作)的想像之中。」我對這句話有三層詮釋:第一層說的是「想像」的原意 — 我們能用運用心靈的力量,想像的眼睛看見。就像此時此刻你正閱讀我寫的文字,如果你認識我本人,或許在腦中真的能夠浮現我平常說話的樣子。第二層比較接近回憶,很多時候我們會在想像中「重新回溯/創造記憶」。彼得回憶中的媽媽,曾經一起生活(每晚像打仗般催促四個小男孩上床睡覺),並參與在那齣劇的創作之中。第三層是生命/精神遺產(legacy)。媽媽生前的愛與接納,陪伴與教誨都留在彼得的小小生命中。這是為何會有人會對你說,你的孩子說話的口吻/語氣/感覺跟你好像。媽媽活在彼得的心中,因此每當彼得下筆的時候,也可能把這樣的情感與價值觀流露在筆尖。
儘管彼得的年紀尚小,但經過與詹姆斯一起用想像力創造歡樂回憶,並以愛連結、支撐彼此之後,這一次他已經不似過去那樣逃避爸爸過世。彼得現在能夠坦然面對並接受母親過世的真相,走向未來的成長。觀眾也和彼得一樣,在最後一幕得到安慰與力量。
「信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聖經希伯來書11章1節)
Now faith is confidence in what we hope for and assurance about what we do not see.